工夫茶派生的潮汕俗语
门开的时候,黄芝香坐在客厅轮椅上,看见了我,伸出右手,微微向我招手:“来食茶”。她身穿红蓝相间的花衣服、短发,略显清瘦,这就是舞台下的黄芝香。一时间,她从艺以来在舞台饰演过的许多角色一一浮现在笔者眼前——她是被困天门阵的穆桂英,她成了囚压雷峰塔下的白素贞……只是此时,她病魔缠身。
1947年出生,1959年入戏班,2013年因脑溢血退出潮剧舞台,2015年在康复学步中不慎跌倒,摔断左腿骨,自此困坐轮椅之上。这是黄芝香70年来的简单经历,说起来轻松,当中却蕴含着人生的汗水与泪水。她从艺近60年,在近百个剧目之中饰演主角,其唱腔柔润清晰,扮相俊俏大方,文武功兼擅,演技细腻,感情真挚动人,塑造的角色深入人心。退出潮剧舞台之后,黄芝香谢绝一切访问,隐居流沙家中,从此销声匿迹,但越是如此,越是引起诸多戏友的关心。
以游击队小兵唱段应聘
黄芝香天生就是来演戏的。她出生在普宁市赤岗镇五福屿一个木偶戏班家庭,父兄都从事“抽皮猴”,大哥还会拉二弦,在这氛围中成长的黄芝香,喜欢潮剧,偶尔也向哥哥学唱几句曲。12岁那年,普宁一枝香潮剧团来到洪阳镇演出时贴出招聘演员的公告,黄芝香偷偷前往剧团应聘,一下子就被录取。
“每逢黑夜出山岗……”想起当年应聘的场景,黄芝香依稀还记得自己应聘时唱的零星唱词,唱段来自一出反映游击队抗战的现代戏,但是唱词断断续续已经有点记不起来,直到最后,轮椅上的黄芝香突然放声唱了出来,才把其中两句唱完整:“每逢黑夜出山岗,游击队神出鬼没下平原……”她终于唱了出来——这应该是她3年来她唯一一次开唱,尽管声音干涩,但是韵味依然。
黄芝香说这段曲是大哥教她的,是一个游击队小兵的唱段,当时在应聘的时候,剧团师父有意提高音阶,直接用四孔弦为她伴奏,但是黄芝香举重若轻,演唱自如。因为声音清丽,黄芝香即刻被普宁一枝香潮剧团录取。这本来是个好消息,只是黄家父母出身木偶剧团,深知唱戏“留宫宿庙”四处流浪的各种辛苦,不愿意女儿再从事这个行业。此时的黄芝香,对于生活的艰辛似懂非懂,为了能进剧团,情急之下,以绝食这种极端方式向父母抗议,最终如愿入了剧团。
“我真的爱潮剧啊,爱得义无反顾,爱得不顾生死。仿佛我生下来就是要唱潮剧,不给我唱潮剧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。”黄芝香叹息着回顾道。她的个性有点“烈”,这种烈性支撑着她纵横舞台,并将个性注入舞台人物形象之中,因此无论是女扮男装的孟丽君、水漫金山的白素贞,还是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,都有一种与逆境抗争的烈骨与正气,当现实中的演员与舞台上的人物形象达成了共通,刻画的人物形象便深入人心。
进入剧团后,黄芝香刻苦学习武旦、花旦、青衣、彩旦等基本功,为后来的舞台演出打下了扎实的基础。不到几个月,在剧团的安排下,她排练了折子戏《撞马》,这个戏参加汕头地区戏曲汇演旗开得胜,接着又被选送参加广东省戏曲调演。
1960年至1961年,黄芝香在剧团的安排下来到汕头地区戏曲学校学习,毕业后进入了广东省青年潮剧团,有一次在澄海戏院演出的时候,吴南生同志正好前来观看,其时黄芝香演出的是《扫窗会》,这个戏引起了吴南生的注意,从她的表演看到了黄芝香的潜力,遂安排她跟姚璇秋学艺。
“《撞马》获奖,不知道奖了什么,我一点也不在乎,也不知要在乎什么。吴南生同志当时鼓励我好好跟姚璇秋老师好好学艺,说我将来一定会有好前途,我当时连‘花园’都未出,单纯又幼稚,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前途,只知道有戏好演就会很开心。”黄芝香这一段话说得天真浪漫,但是从中可以听出,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演戏。她跟着姚璇秋住一个房间,亦师亦友生活了一个月,姚璇秋重点传授她“曾把菱花来照”这一段,其细腻规范的做工、咬字吐音清晰的唱腔给黄芝香留下了深刻印象,后来很多人在黄芝香的咬字行腔的个别字眼中,隐约可以听出姚璇秋唱腔的某些特点。
唱腔特色为人称道
黄芝香从艺近一个甲子,参加演出的剧目达100来个,扮演的角色有穆桂英、白素贞、赵玉贞、梅凝香、银凤等角色,有农家女,有皇家公主,有叱咤沙场的女将帅,有寂寞深闺少女等,各具个性。比如在《血洗定情剑》之中,黄芝香扮演了青衣跨武旦的梅凝香,从青衣的水袖到武旦的弄金枪,跨度很大,为了演出自然,黄芝香虚心向兄弟剧团学习不同的表演方式。担任普宁潮剧团领导之后,黄芝香多次带队到省内外等地学习。
排演《白蛇传》的时候,黄芝香专门到肇庆市粤剧团学习观摩学习,其中“盗草”一场,让她看到了自身的短板,回团之后通过学习整理与刻苦练功,为潮剧塑造了一个具有剧种特色的白素贞。黄芝香坦然地说:“我只有小学四年级别的文化程度,唱词中一些文字根本就不认识,但是我深知自己的弱点,当导演为我讲解之后,我就牢牢记在心中,一字一词一句死记硬背之后,再结合自己内心对唱词理解后,形成自己的情感表达抒发出来。”
黄芝香的唱腔有自己的特色,向来为人称道,其念白更有“语音绕耳”之感,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她在杨门女将中饰演穆桂英,在葫芦谷中遇见采药老人,一声“老丈啊”让人感念;在《白蛇传》中水漫金山一折中,她饰演的白素贞对着法海一声“老禅师啊”,语气之中充满了乞求、充满了真挚、充满了心酸,祈求通过感化让法海释放许仙下山,这一声念白到了泰国演出结束后,许多观众围着她,希望她能再次现场再念一下。
黄芝香今年70岁了,回首58年来的艺术生涯,她认为心中有愧:“一心只有潮剧,几乎天天上台演出,对家庭照顾不到。” 因为爱戏,黄芝香离开普宁剧团之后,继续带领揭阳潮剧二团在潮汕地区各地转战演出。2013年冬至夜的时候,天气异常寒冷,黄芝香在厕所里站起来的刹间那天旋地转,一下子失去知觉。等到她醒来,才知道自己脑溢血半身不遂了。她如被镇压在雷峰塔里的白素贞,被紧紧困坐在轮椅上。这种无助对于烈性的黄芝香,无异是晴天霹雳,但是人的一生,似乎有一种反抗不了的力量在安排捉弄着,刚强的黄芝香在命运之前,不得不低下她倔强的头颅。
因病而退,对于黄芝香来说不是第一次。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,黄芝香的丈夫被调到汕头特区工作,家里两个孩子交给年迈的婆婆,黄芝香要按时上舞台演出,又要分心照顾家庭,每次卸妆回家之后都感觉身心俱疲。“在潮剧《文嫣进宫》之中,我饰演郭后,演出后,剧团刚好又要新排《白玉扇》,我饰演其中的皇姑。这个角色从出场到收场,戏份很重,有大量唱段,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起伏较大,我倾心演出之后大受欢迎,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演这个戏,在此期间我经常失眠,但是剧团之中,没有人可以顶替我,当时剧中的一些丫鬟配角甚至都分A、B角色相互顶替,但是我没有,只能一人担起。”
有人模仿唱段喜极而泣
1984年,黄芝香在潮阳胪岗戏院演出的时候,由于长期劳累,她累倒在舞台上,只得暂时从舞台退出,在家休息。而此时,普宁潮剧团结合改革开放的实际需要,编写了一个关于华侨题材的现代新戏《金龙银凤》,准备以这个戏参加广东省首届艺术节,当时的普宁县委领导考虑了黄芝香的身体,便没有分配任务给黄芝香,等到《金龙银凤》试演的时候,才发现新演员的唱做念不太适合,因为该剧的参演不但代表了普宁县,而且也代表着潮剧剧种,关系重大,因此普宁县委领导决定临时决定换人,派出专车从家中接黄芝香上排练场。其时黄芝香身体尚未恢复,剧本也未读过,这个戏的排演需要半个月,角色需要从青年到中年、老年的过度,再加上是华侨现代题材,一些舞台动作更加注重生活化,可谓是困难重重,而病休中的黄芝香一听要需要她演出,二话没说,即刻收拾东西直上排练场。
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,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,时代迅猛发展,群众对潮剧的现代化要求越来越高,普宁潮剧团率先在《青蛇传》与《西湖公主》等戏中对舞台进行改革。当时推出的一个荒诞剧《潘金莲》,在这个荒诞剧中,古今中外人物都会上台,如何演活潘金莲,黄芝香亲自到上海观摩四川省自贡市川剧团的演出,受到很多启发。“潮剧的发展必须改革,但是改革必须在继承潮剧传统的基础上进行改革、演员必须在表演唱念下功夫,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,表演中注重感情抒发。荒诞剧《潘金莲》的演出,我注重花旦眼神的运用,在细微之处下功夫,因为演得生动,在潮剧改革方面受到了观众的肯定。”
经过3年多来的静养,黄芝香心态日趋安静,但是偶尔她有一种情感在波动,这种烈性的情感来自她的个性。她不甘寂寞不甘平淡,大半生“金戈铁马”般活跃在舞台,因为坐不住,她在脑溢血之后的康复过程中,急于求成学步,结果将腿骨摔断,这一摔几乎给了她致命的打击,将她两年来积累的信心打击得烟消云散,从此心如死灰,安坐轮椅。
2016年5月的一个周末,我前往探望黄芝香,通过手机微信让她与“人生如戏”群的潮剧戏友交流,当天晚上整个微信群犹如爆炸般,大班的网友听说黄芝香作客微信群,纷纷在群里刷屏向黄芝香问好,有的甚至现场唱着黄芝香唱过的唱腔。黄芝香喜极而泣,她问我:“怎么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潮剧?我以为潮剧已经被人抛弃了!”
这一晚的会面,黄芝香说是她得病之后最开心最舒心的一天,通过微信,她知道还有大批人记得她,通过微信她看到了潮剧的未来:“我一定会康复起来,你下一次来,我唱曲给你听。”
管理员
该内容暂无评论